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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 气候 香港

林超英

为了找寻稀有的白尾地鸦,2004年去到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在漫天风尘的路上,思绪转入了历史的长河。

黄沙一望无际,人类根本无法生存,幸好有几条源自南方昆仑山脉的河流,在沙漠边缘形成几片绿洲,给人一线生机,组成群落,汉朝时期是一众西域小国,现代则是若羌、且末、民丰及和田等绿洲城镇。

二千年前,已经有人在这些绿洲之中穿梭往来,东连汉代中国、西接中亚,辗转更通至罗马帝国,东西方化就是这样跨越荒凉大地贯通交流,印度佛教也绕过群山藉著绿洲的接引东传内地。七世纪唐朝初期玄奘法师求取佛经回国时从这里经过,唐代丝绸之路商旅来往不绝,兴旺一时。不过绿洲是气候与地理动态平衡的产物,岁月迁移,气候转变,绿洲也随著兴旺衰亡。

过去数千年,全球的温度从间冰期的温暖高峯下滑,总体趋向稍凉、稍干,在这个背景下,塔克拉玛干沙漠逐渐向南扩展,在沙漠边缘的绿洲一个又一个地陷落黄沙之中,但同时一个又一个地在上游重新建立。

举例说:汉时的精绝王城,如今湮没在民丰县以北沙漠里尼雅河下游干涸了的古河谷,废墟现时一般称为「尼雅遗址」。《汉书》记载精绝有「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又据考古发掘所见的文件表明统治者十分重视防沙和保育树木。但是气候变化势不可挡,君主墓葬的规格和陪葬的内容反映物质条件逐渐退步,而且遗址没有唐代物品,显然未到唐代精绝王城已经废弃。唐代玄奘返国时经过一座尼壤城,推断应该是在同一条河位于精绝王城原址上游的另一绿洲,不过这座新城如今亦已不知去向。玄奘之后千多年,我们经过民丰县时,眼前是一个颇为兴旺的绿洲小镇,但是气候在变,沙漠在动,甚么时候的考古学家又会在沙漠之中掘出民丰的遗址?

自新疆归来,我反复思量香港这样的现代城市会否有一天步精绝的后尘,在气候转变的大局里,沦为废城。也许有人说我杞人忧天,不过忧天正是我的工作。

现代的城市表面上繁荣风光,生活舒适,但是如果我们细心分析,便会发觉大城市其实建设在一个复杂及脆弱的支援体系之上。食水往往源于百里之外,食物来自四面八方,能源则依赖来自遥远地区的煤、石油或天然气等石化燃料,大量物质每天进出城市,无数的环节互动运转。一个城市的存活不能单靠自己土地的资源,而必须寄讬在分散全球广泛面积的资源和生产力。从这个角度看,现代城市概念上跟沙漠的绿洲小国依赖河水养活的情况十分相似,大家都要靠外来的资源支撑,大城市如香港和绿洲小国如精绝都有同样的脆弱本质。精绝亡于尼雅河的干涸退却,香港面对的是甚么?

香港天文台做了一些研究工作,估计二十一世纪香港的气候变化,结果显示在全球整体暖化的背景之下,香港的雨量将会发生较大的波动,在二十一世纪百年之内,雨量比过去120年最多雨的年份还多的估计有六年,比最少雨量还少的年份则估计有三年。我们不要执著「六」或者「三」的具体数字,关键在旱涝出现频数比以前高。多雨要防山倾水淹造成人命及财产损失,天旱则要担心缺水为生活带来的困难。1963年大旱,香港四天供水一次,每次四小时,日子十分难过,后来东江之水越山来,香港食水供应才得到保障。问题是邻近地区人口增加和渐趋繁荣,食水需求快速增长,下次旱天再临,在多方竞争水源的情况下,香港未必得到特殊优待,到时「制水」也许又重新回到香港的生活之中。过去我们可以靠大家节省用水捱过去,但是如今的经济建基于服务行业,酒店、餐饮等都是用水大户,缺水的冲击难以想像,波及旅游业则更不堪设想。

粮食方面,一般估计,全球气温上升会带来整体粮食减产,就以中国为例,今年初中国气象局发表了报告,预料在气候变化的背景下,中国粮食在本世纪后期减产可达37%。一向以来,香港的食物主要来自中国内地,甚至可以说,香港过去数十年的生活安定,经济起飞,相当一部份的原因是由于内地稳定地提供廉价的食物,让我们安心专注经济建设,创造香港繁荣的奇绩。但是气候变化,当内地粮食不足以填满十三亿人口的肚皮时,香港人一向视为理所当然的稳定廉价食品供应肯定出现重大变化,或者有人认为我们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搜罗,不必担心,可惜粮食减产不是中国特有,而是全球现象,到时大家都在抢购,恐怕有钱也不保证成功。

如果套用「生态足印」(ecological footprint)的概念,大城市如香港的足印又大又广,遍布全球,气候变化的负面影响将透过足印反馈到城市本身,好比放大镜将零散的阳光聚于一点,香港位于这个点上,将会炽热难当。

今年二月二日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注一)第一工作组在巴黎发表了气候变化科学方面的最新评估报告(注二),全球暖化是确认的事实,近代以燃烧大量石化燃料排出大量二氧化碳进入大气则是主要的原因。未来二十年,全球平均每十年上升0.2度的趋势已经无可避免,至于二十一世纪末的温度上升多少则视乎人类是否继续以燃烧石化燃料和消耗大量物质作为「发展」的基础。我把「发展」放入括号之内,因为人为气候变化的出现,令人反思人类生活最终追求的究竟是甚么东西。

自从人类开始农耕生活,一万年之间,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由260 ppm (注三)上升到工业革命前的280 ppm,随著蒸气机以及各种各样机器的发明,人类大量燃烧煤和石油等,2006年二氧化碳的水平升到379.1 ppm,即是二百年间上升100 ppm,幅度是过去一万年的五倍,尤其要注意的是:其中一半来自最近三十多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物质主义和消费主意蔓延,大量人口转移到城市生活,总体的结果是能源消耗量剧增。这是二氧化碳激增的原因,香港作为战后冒起的大都会,无可避免要负部份负任。

有人说:香港祇是地图上一个点,全球的大问题关我们甚么事?就此我要提醒大家,香港的人口是地球的千分之一,实在不算少。如果香港是一点,地球也祇有一千点。人为气候变化现在看来影响人类整体的前途,在这个生死存亡的问题上,一千票中香港持有一票,我们怎能不积极参与拯救地球,同时也等于照顾香港生态足印的健康,以及香港自身的安全。香港人最低限度可以做的就是选择俭朴生活,超然于物质主义之上,以精神生活质素为依归。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在一个荒弃石油勘探基地,我碰上了白尾地鸦,他们在空置的居室之间走动,诡异神秘,以前进入沙漠的考古探险队,往往就是由白尾地鸦引领他们寻得古代的废墟。假如我们让人为气候变化毁了香港,一万年后引领考古学家发现香港遗址的会是喜鹊,还是乌鸦?



林超英

香港天文台台长

香港观鸟会会长

注一 : 联合国环境署和世界气象组织共同建立的组织
注二 : 参看网页 http://www.ipcc.ch/
注三 : ppm即百万份之一